3月20日,筆者到西九文化區自由空間大盒觀看由香港著名導演鄧樹榮先生執導的《兩夫妻》。《兩夫妻》改編自瑞典電影大師英瑪褒曼的名作《婚姻場景》。劇本講述一對模範夫妻,20年間經歷相愛、背叛、分離、復合,在最親密的交融中,剖開二人枯燥無味的日常、激情背後的衝突……最後二人離婚並各自再婚。其後,二人反而體會到愛情的奧秘──他們各自再婚後成為對方出軌的對象,重拾之前在婚姻中失落了的激情。
英瑪褒曼是大師,鄧樹榮也是大師,大師面對大師,我們就會立即想,香港戲劇大師如何駕馭瑞典電影大師的劇本呢?整體來說,鄧樹榮導演的改編很多時都是圍繞「兩夫妻的親密」這個主題去闡發的。例如戲劇一開始,筆者便發現鄧樹榮導演刪去了原著的第一幕。原著有八幕,分別是《訪問》、《早餐》、《娜拉》、《小孩》、《寶拉》、《重逢》、《約翰的辦公室》和《尾聲》。被刪去的第一幕《訪問》是關於派姆太太訪問劇中兩位主角,即瑪麗安和約翰兩夫妻的。這個訪問的作用是背景介紹,並呈現出一對模範夫妻的形象:知識分子夫婦,彼此相敬如賓。然而,原著劇本第二幕立刻轉了風向,引入二人生活衝突,發生吵架並互相推卸責任的片段。因此,第二幕打破了第一幕訪問時夫妻和諧相處的幸福形象,而兩幕之間也形成強烈對比。
鄧導演的版本直接由第二幕開始,直接描述兩夫妻生活上的細微衝突,可以想像,其效果就是直接明快地刻劃出婚姻生活的真像,也令整齣劇的出場人物維持在兩個人的數量上,呼應著香港的劇名翻譯《兩夫妻》。同時,第四幕男主角約翰說會跟外遇對象寶拉到巴黎之前,他向瑪麗安提到相處融洽的夫妻蜜麗安姑姑和大衛姑丈的例子,鄧樹榮導演也將此場刪去,鄧導演在一個訪問中解畫說:「再做其他角色會令篇幅過長,只有兩個角色是清晰的故事,集中主題,同時亦有側面托出他們與其他人的關係,只是角色沒有在舞台上出現。」由此可見,鄧樹榮導演的改編很多時都集中在「兩夫妻」上,無論是兩夫妻的親密或兩夫妻的糾纏。連兩夫妻與其他人物之間的關係也是透過兩夫妻的對話側面帶出來。正如鄧導演說:「這套劇只得兩個演員,對話親密,希望藉着三面觀眾,讓彼此距離拉近。」
除了這些改編外,鄧導演的劇場安排也把時空完全集中在兩夫妻身上。因為原著第三幕《小孩》中,有一場戲是瑪麗安發現自己懷孕後,跟約翰商量要不要這個小孩,在這一場的結尾瑪麗安轉身面向觀眾,仿佛跳出自己的角色般,向觀眾說了一句:「兩個禮拜之後,瑪麗安動了一個小手術」。鄧導演刪去了此場戲。從戲劇理論來說,它更加貼近「第四堵牆理論」所說的「舞臺的幻覺」,即演員生活在舞台創造的特定情境中,不與觀眾感情交流,表演追求像生活片段那樣自然。而從我們一直說的「兩夫妻」的意念上,刪去這場戲又再一次表達了舞台上發生的事是兩夫妻之間的家事,更顯夫妻之間的私密感。
除了這些突出兩夫妻的親密與糾纏的改編外,鄧樹榮導演還對《婚姻場景》作了其他改編。例如文本第二幕的一個比喻就被突出了。第二幕的內容是兩夫妻為休假一事吵架,瑪麗安希望休假時能跟孩子有一個快樂的星期日,但約翰卻不反對在假日與雙方父母吃飯,瑪麗安認為每次假期都沒有真的休息,而是比往常有更多的計劃。在那一幕中,女主角瑪麗安有一句台詞是:「我們的生活已經被一塊一塊規劃好了,每一天、每一小時、每一分鐘、每一小塊都已經寫好我們該做什麼,要是突然哪一塊空了,我們會驚慌失措,然後趕緊隨便填點東西進去。」原本這句只是第二幕的一句台詞,但改編後,此句台詞就強化成瑪麗安對婚姻看法的一個象徵:瑪麗安是一個專門處理離婚案件的律師,鄧樹榮導演淡化了瑪麗安職業上的強勢,更多地描寫她努力以低姿態維繫及經營婚姻的「小女人」的形象,甚至借用這個比喻來表達了她對婚姻的看法。她認為婚姻就要仔細經營,生活要一塊一塊地規劃好。但問題是,當她著意經營時,她卻失去了自己。而且如果婚姻的經營不是雙方一起努力,那即使其中一方把箱子塞滿了也無可挽救,所以約翰和瑪麗安的婚姻就破裂了。
簡約的形體表演方式
這套劇除了可以討論鄧樹榮導演的改編外,還可以討論一下劇中人物的形體表現方式。鄧導演擅長以形體劇場的方法演繹經典文本,即使不是形體劇場,他的戲劇都很着重簡約的肢體表演方式。他在訪問中談到《兩夫妻》相較他以前外顯型的作品,更像一個形體表達內斂的寫實表演,原則是簡單和乾淨。如果三個動作就能表達,不必做十個動作,諸如人聲、空間移位、肢體動作、呼吸、眼神、敲打等「前語言」表達,他都注進舞台劇演出前的演員訓練之中。鄧樹榮導演在訪問中又提及:「表演最講究的是感受和表達,表達和感受力愈高,演員在舞台上存在的感覺就愈強。」事實上,主演男主角約翰的袁富華先生和女主角瑪麗安的關寶慧小姐,他們的肢體語言確是非常富有表現力。例如舞台劇第一幕《早餐》(即原著第二幕),瑪麗安打電話找藉口不出席飯局時,會深呼一口氣,摩擦雙手,以表達緊張的情緒;當借機推搪飯局失敗時,會咬對方,並且用力踩地,以表示煩躁。鄧樹榮導演說過:「無論舞台抑或影視作品,身體都是核心的表達元素。精采之處,往往是語言與語言之間沒有對白的時候。」劇中其中一幕讓筆者特別深刻,就是文本第六幕《重逢》。當中瑪麗安和約翰簽離婚書前,瑪麗安到達律師樓門口,不斷來回跑來跑去,狂奔想敲門卻又不敲門,沒有一句台詞,但整個行為動作就完美地表達了瑪麗安的內心掙扎。
俄羅斯著名戲劇和表演理論家斯坦尼斯拉夫斯基曾說過:「人的身體生活最能反映角色的外部性格特徵,因此創造角色應掌握人物的人的身體生活。」一些對於舞台肢體動作的研究還表明,表達情感以及態度的時候,語言的方式其實只佔一小部分,更多的是人物的面部表情和肢體行為所傳遞的訊息。有些著名的演員表演時甚至會按照劇本給的特定情境,設計相應的肢體動作,不管是細微的還是放大的,甚至無論觀眾是否看見這些肢體動作。因為這些肢體動作對引導演員表現角色的內心情感有很大作用,尤其是沒有台詞的時候,如何運用肢體動來表達內心感受其實是一項很有挑戰性的任務。
《兩夫妻》中的兩位主角還是夫妻時,看似親密,實際都是孤獨的兩個人;後來離婚,各自再婚,並成為對方的情人時,看似孤獨,實際上卻是親密的,所以此劇與其說是關於兩夫妻的親密,不如說是關於一段關係的親密。這樣的情節令人反思婚姻關係,到底是令人孤獨,還是令人與人之間變得親密呢?鄧樹榮導演在訪談中曾說「每個人都需要一個伴侶,你要放開一部分私人空間,讓對方走進來,這種伴侶關係,便會產生劇中出現的種種問題。」而這些問題,在此劇中都沒有得到解答,很可能每個人都有自己的解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