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虛詞・致我們終將遠去的校園】反鎖

小說 | by  譚棱欣 | 2023-09-22

「那年在更衣室裡的壁虎,是你殺死的嗎?」珞問綾,而綾只是沈默。


珞獨自奔向下山的校巴,像個注定錯過一切的人。綾站在百萬大道看她的背影漸成飛蟲似的一點。旁邊長椅上一束氫氣球緩緩擺盪,坐在石椅上的男人用尖銳的聲音大笑,氦氣撐不完他的一段笑聲,甚麼被刺破,徒留最後那聲哈突兀赤裸。綾知道珞將不再與她聯繫,正如她也不會去找珞,都無所謂。


綾堅守的原則之一,是不交朋友。


升上中五的第二個月仍是炎夏,熱得像要催熟一切。午膳時間,綾在女更衣室最寬敞的更衣間裡,盤腿坐在地上,小腿外側的皮膚貼著微涼的磁磚地板,她喜歡這裡的陰涼。綾吃完剛剛買的芝腿治,拿出一張單行簿撕下來的紙,看一眼紙上的文字,然後抬頭張嘴無聲地讀一遍,彷彿壞掉的發條娃娃。綾重複那套動作,直至不看筆記也能完整背誦。她不知道自己看起來像一個話太多的人,而世上沒有一扇耳膜會為那音頻震顫。


這更衣間的門柄已脫落,門板上有兩個小孔。誰的腳步聲漸近,綾從孔洞望出去,白色的校服裙變成黑眼珠,是珞。


「我可以進來嗎?」珞說話的同時,抵著門的黑色膠板順時針轉動,珞用一枚硬幣從外面打開了門。她左手挽著一個布袋,手裏捏著一疊作文紙。綾只好挪動位置,珞順勢坐了下來。


「還沒交上去嗎?」綾問。

「你就想!有幾個說第二個小息能改好正,結果鐘一響就沒了影。吃完飯就交,不管了。」珞從布袋裡拿出橢圓鐵盒,打開蓋子,蒸氣霎時消散,飯菜混合的複雜味道填滿那小小更衣間。過了很久,綾依舊能覺察空氣裡陌生的飯菜氣味。


「你在溫文學默書嗎?讓我來看看今天爸爸裝了甚麼菜。」當珞開始咀嚼,就會同時咀嚼她的回憶與聯想,因此她常常一邊吃飯一邊說個不停,而綾則總是安靜地聽,適時笑笑。


珞第一次跟綾說話,也是在更衣室裡。


中四第一堂體育課,綾換好體育服打開更衣間的門便後悔,想要退回更衣間裡。出去的路已消失,幾十個女生的手臂頭顱交疊又分開,像一個不斷分拆再縛上的複雜繩結,佔據更衣室每寸地方。要穿越她們,就得投身到那結網之中。這些女生來得太晚,肯定有好些人趕不及在老師吹哨前到有蓋操場集合,遲到的人要罰做四十下掌上壓,無分性別與成績,懲罰面前人人平等。


有人在背後扯一下綾的上衣,將衣服邊塞進她的褲頭。「怎麼不出去?」珞繞過綾,大步跨過地上的白裙和皮鞋。綾緊隨,腿勾到那些裙子時還能感受到布料上的餘溫,她想起那些打機的同學談話間提到的皮膚,校服也是皮膚。


綾是班長,每次要點算人數時她就煩躁,因為她班裡的女生人數恆是變數。男班長回頭一看,五個人齊。體育老師的哨子吹響時,走廊上十多個女孩忽然加快腳步,綾與珞對上眼,珞做了個無奈的表情。等她們做完四十下掌上壓歸隊,綾重新數一遍人頭,除她以外,二十九人。


三十個女生,就有三十種氣味和自卑。自卑是水造的。用甚麼力度與自卑抗衡,她們還在拿捏。


一個學年過去,班裡的女生沒有提早到更衣室換衣服,而是練就一再減省換衣步驟的能力,好騰出更多時間在更衣室裡聊明星與校園緋聞,聊老師的禿頭與口頭禪,聊胸罩蕾絲樣式與疼痛與香煙口味。她們知道秘密的意思就是亟欲公諸於世,任那些半透明的絮語飄進幾十雙耳朵裡。綾從她們面前經過時,彷似幽靈。一個學年過去,女生們知道綾和珞是好學生,意思是她們和學校一樣無聊、古板。好學生在這班上,比男生還要珍稀。


珞終於捨得吃完最後一口飯,等她收拾東西時想起有一段插曲一定要告訴綾,綾換了個姿勢,抱膝而坐,蚊子叮了她的小腿,她不時搔癢。


「有蚊嗎?我記得我在這裡見過一隻好大的壁虎啊!」

「應該是剛才在後花園被咬的。」綾拉了拉襪子。


她們將謄文交給老師,回到課室,仍舊是最早到的兩個人,課室裡的冷氣早就散盡。過了許久,女生們一個個走進來,撥弄黏著額頭的瀏海,濕掉的白裙貼著背脊,透出底下的皮膚顏色。課室裡一種香水味纏繞另一種香水味,仍然不能遮蓋各人的體味與汗腥。


上課鈴響,文學老師到課室,已經退修的人嫌太熱,不想上樓梯到圖書館。老師說不到幾句就開始咳嗽,他咳嗽的最後幾聲總像是被誰逼著笑一樣。第一次聽見時,綾以為他真的在笑,後來每當老師咳嗽,她都覺得他好虛弱。大概因為課室裡氣味太嗆,老師咳個不停,他說得到樓下去吃點藥,珞趁這個時候去了廁所。


意外到來的小息最快樂,帶頭不上圖書館的女生拿出一盒百力滋,一邊嚼一邊說:「不知道他有甚麼病。」幾個人搭話,她笑了,然後走到教室桌,打開老師的保溫水瓶,把手伸進去。「可以洗手啊。」見大家更快樂了,她便拎起一截粉筆,用間尺刮下粉末灑進水瓶裡。


一整節文學課,綾的眼神在老師和水瓶之間徘徊。當他靠近教室桌,或者伸手拿桌上的東西時,她都非常緊張。


有人看見,綾放學後去找文學老師。


第二天,綾很晚才回到學校。踏進課室時,她嗅到相互衝撞的氣味,感到窒息。然而她沒法拿出任何東西證明她感到窒息,也無所謂,反正她不交朋友。


接下來一天,綾請了病假。過了放學時間,她穿上熨得筆直的校服裙,回到學校,徑直往更衣室走去。「他們很講義氣。」經過教員室時綾聽見這番話。


壁虎斷尾時看起來很冷靜,斷掉的尾部飛彈到遠處,然後不斷扭動、彈跳,彷彿是尾巴掙扎求生,而壁虎的軀幹四肢卻像死透一般靜止不動。綾覺得,那尾巴是誰掉落的舌頭。她提起腳踩那壁虎,踏地聲在更衣室迴盪,直至壁虎變成一灘皮膚包裹著的扁而軟的肉。


綾已經忘記那是甚麼日子,只記得是夏天,她才走進那最寬敞的更衣間,身後的門卻已經關上了。「是珞嗎?」她扳動抵住門的黑色膠板,笑著打開門探頭出去,只有空蕩蕩的走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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