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縮挫敗

小說 | by  陳偉森 | 2021-05-16

「二零一九年上半年,城中的夾公仔店雨後春筍般開張,取代結業的零售餐飲業務。分析指,這某程度反映市民消費能力下降,轉投五元一局的夾公仔遊戲作為娛樂,是經濟下滑的先兆。大多夾公仔店以短期租約形式經營,乘著熱潮興起從中獲利,熱潮過後,經營將難以無而為繼而陸續陶汰,投資者宜充分研究行業生態及相關成本。」


管他媽的,M讀著報導帶著不屑地說。

遠在這城的夾公仔熱潮冒起之前,他就對這活動有著痴迷的熱愛。據說,那時癮頭發作,他就在星期五購買當晚往日本的機票,週末甚麼地方都不去只在距離新宿五十分鐘車程的大型遊戲機中心,一心一意地夾公仔。回程的時候,把數以箱計的公仔到專門店賣去,幸運的話,賺到的錢還可以補貼機票支出。

我無法判斷M的成癮程度,因為我不認識其他夾公仔圈子裡的朋友。起初我不明白這股熱潮從何而來。那年,夾公仔機由大型商場內遊戲機中心才有的零星機台,轉眼間在日常往返的街道上湧現。按市場供求原則推斷,這些覆蓋率堪比台式飲料店的夾公仔店,是不是意味著城市裡半數人口忽然像M那樣對夾公仔成癮?半夜時分打電話給對方,問他去不去夾公仔?

有夜好不容易成眠,被M力邀下惺忪應約,我不禁問,到底這玩意的魔力為何?

因為熟悉的公仔們,那些胡迪、三眼仔、大眼仔、毛毛就在面前不是嗎。你把臉貼近玻璃窗甚至會忘了之間的藩籬,你要做的只是把它們救出來,抓起,放到掉落口。這必然會失敗,公仔會從鐵爪間滑落,這是肯定的。但你要肯定失敗,一把又一把的代幣投進機台而每次把選中的那隻公仔拉近洞口一丁點。機械性的漫長過程中期望、失落與一切崇高卑劣的情緒都徹底磨去,你成為機器的一部分,失敗成為了目的,到公仔真的分毫不差地落下,你反而感到茫然。然而到最後,你總會覺得領悟到甚麼道理似的。

我再問,那你怎知道甚麼時候收手。

到時就知道了,M回答。

這也許是,到最後我都無法投入夾公仔的樂趣的原因。我很怕任何形式的失敗。熱潮的那年,我根本沒正眼看過新開的夾公仔店,更別說進去玩。因為樓下賣燒賣十多年的小店倒閉換上一家夾公仔店,這也是失敗的一種。熟悉的風景逐一褪去,城市的街巷變得陌生,常在的招牌凋萎飄落,我不忍目睹寧願別開眼去。

那年後半發生了一件事讓我和夾公仔機邂逅。

隔著護目鏡朦朧刮花的鏡面,那些彩燈彷彿在柔焦鏡頭下暈開,一切皆疑幻似真。店主正忙著在把鐵閘拉下,另一人從店內探頭觀察街上動態:便衣市民扶老攜幼向一方撒離,示威者往另一方狂奔如掠過的黑影。街轉角處梟梟飄升混濁的煙,氤氳中影子晃動搖曳,畫面像慢速播放,聲軌抹去,畫外音在遏抑的死寂淡淡然哼著啞的歌。

我回頭看夾公仔店那些幻光,像看原爆點轟然綻開的光球和融化飛散的流雲,木然。只是當視線沉浸過於華麗的剎那,傷害已經無形地加到已身,永遠無法復原。

一晚過後,當硝煙揮發時再次回到原地,夾公仔店已再度開門。店內正播放輕快的日本流行音樂,聲音在空無一人的空間裡迴響。我躲進機台林列的死角處,那些兒時的電視卡通角色帶著好奇包圍著一頭誤闖異境的獸,呼吸沉重,身驅因傷起伏顫抖。平靜的對峙過後一隻熊公仔彷彿說,休息夠就回去吧,這裡是生與死的邊界,在這裡待太久就回不去了。



夾公仔熱潮初起,M以月租一千五百元在旺角租用了一家夾公仔店的機台,代幣收益須與店主八二對分。M對成為夾公仔機台台主這事抱著遠超營運生意的熱情,我甚至認為他是受感召的。雖然店舖是二十四小時自助營業,他一有空便親自駐場拉客,和客人交流夾公仔心得,教新手們一些基本技巧。那樣的交際工夫,讓我想到那些夜場酒吧裡的調酒師,一邊招待買醉客,琴手在台上彈著藍調曲子。

他說營運機台的關鍵在於貨品的採購,首先是機台的定位,最好定一個清晰的主題,把握時下公仔的潮流,如日本和迪士尼的動畫作品。當然,亦可考慮一些經典卡通角色如蠟筆小生等。千萬不要學某些無良台主,在淘寶網站買入盜版公仔渾水摸魚,以為可以暪天過海。就算客人分辨不到假貨,台主間為競爭生意,一旦發現也必千方百計攻擊同行,甚至向海闗舉報。

他一直在從五花百門的途徑收集關於夾公仔機的資訊,由網上的情報網站、博客到介紹夾公仔機的歷史專書都有。我表示不相信有這種書,他隔天就給我帶來了一本台版《娃娃機博物誌》,導論部分這樣寫著:

  

夾公仔機在中台兩地又稱為娃娃機,日本則取Claw Crane的日文拼音,源自美國,具體年份和源由則眾說紛紜。一說是最早於1896年已有類似以鐵抓取物的娛樂機器面世,惟缺乏相關相片及實物考證。廣為接受的說法是1920年代不同的機型如Erie Digger、Panama Digger等相繼機台開始量產並在市場出現。究其命名,據說出於當時民眾對開鑿巴拿馬運河此一世紀工程的關注(Erie 為一家大型的的蒸汽挖掘機公司),由此進一步推斷,可理解夾公仔機為工程器械的微縮模型,反映人們對工業革命以降城市尺度全然失控擴張的恐懼。當人們無法以一般通用的經驗和常識理解那些引領他們生活邁向幾何級數的進步的龐然機器,而只能作為勞工配合它們的運作,那些小巧的複製品正好提供了移情的可能,使他們誤認機械化的世界可在掌上任意操控。如是者,夾公仔機在現代人走進發達資本主義的進程上始終一路伴隨,至少可說是聊以慰藉。

箱中物由河岸沙土、糖果、日用品、球隊記念品、玩偶公仔到手辦模型,夾公仔機台的工藝也隨科技進步,由最初的機械裝置演變至電力驅動,設計上亦愈見精緻,到戰後傳入日本被Sega 公司改良後達到高峰,外觀變得新潮、鮮亮,深受兒童和年輕一代歡迎,成為現今常見的夾公仔機款的雛型。由於各種技術上的改良和創新,原是舶來品的UFO Catcher等日製機台在八十年代起反而出口到世界各地,尤其是文化上較為親近的港台兩地。


若說要是從漫長的歷史洪流中學到甚麼,那就是夾公仔機的興起正是人類對城市最惶然的時候。那麼,夾公仔店的風潮,是不是對日常失序的預示——推土機和日新月異的武裝、蝕進人體的化學物和病毒、封閉的車站和城市。早在衝突爆發之先,這地方已為人們預備了體驗微縮挫敗感的裝置。現實的無力,透過機械壓縮、鈍化,轉換成能夠為人理解、內化的形式。那非常像實驗室裡,致命病毒被人工培植並加熱、添加化學物以消減活性,製成疫苗。

差不多兩年後,人們見面時的話題一直圍繞肺炎疫情的影響和彼此接種疫苗的意向。我總是覺得,瘟疫的傷害在更早時已然出現。

  


 

在某次市民自發為身故抗爭者設起的悼念儀式上,看到一隻熊公仔。不是那些叫得出名字的卡通角色—

(近年較流行通訊軟件LINE旗下的角色熊大,特徵是臉圓毛色較其他熊公仔深,銷量比以前的鬆弛熊COSTCO 熊等高得多 ,這些是M告訴我的,我怎麼會記得這樣細瑣的事呢?)

只是一隻毛茸茸、比例有點肥大的泰迪熊,在那片白茫茫的菊海和燭台中引起我的注意。牠的身體給套在黑色畢業袍內,頭頂縫上的四方帽鑲有金色的襯邊。應該是死者的摯友特意到店家訂造的,那種送給大學生畢業生拍紀念照的公仔。

而我看著不知怎麼就崩潰痛哭起來。

不,你在冥冥中說。

其實你是知道的。

我想起一件關於畢業的共同經驗。那就是畢業典禮禮成後,我們穿著黑色長袍在校園趕路,尋找各自熟悉程度不一的朋友、莊員、同窗、教授、宿舍職工合照。在童話魔法失效之前,我們得以在這種形式短暫相會,認識過的人如走馬燈在舞台輪番出現,一一與我們告別。

日落西山,我忽然記起還沒有和雯合照。三年大學生涯,她幾乎和每一個有緣分談上哪怕只得一席話的某君建立了私下的友誼,想必一早從學系大樓跑了出去。但她是,若畢業當天少了和她的合照,遺缺會在此後一點一點使生命崩裂瓦解,時間分岔錯開終於不可挽回,這樣的一個人。

於是我致電她、發訊息給她、和與她的密友Hello Kitty、姆明和比卡超打探去向、瘋了似的上坡下坡,由社會學系到新聞系再跑回廣場進去圖書館,到所有可能的地方,直到夜幕低垂,街燈亮起,她回覆的短訊簡單一句——

抱歉,我離開了。

我手裡提著兄姊一起送我的熊公仔,看起來懶洋洋的。其實我不太喜歡卡通玩具,當他們問我及畢業公仔的款式,為免讓他們掃興,我還是選了形象較中性親民的鬆弛熊。(M這時也許會抽著煙說,那也不定是鬆弛熊啊。以熊款式來說,還有賤熊、熊吉、白熊等。要不然最近也流行柴犬公仔?)

這也是,當我看到悼念台邊軟倒垂下的熊公仔,黑豆般眼珠晃晃映著燭光時,心裡浮起的話。這樣一個我不認識的人的後輩——這個你——以世界無以回饋的溫柔獻出餘下的時間。溫柔到,只是因為此後無法與我們同在而道歉,憑著祭台的黑白照,我輕易想像到你帶者歉意的誠懇模樣,讓我感到無比歉疚。某夜,這城一隅清冷無人之地永久地囚禁了你的時間,你再也無法迎來穿上畢業袍和你歡快合照的一天。從此時間錯斷沙漏凝定,城座落的浮島沙石流失滑落,在雨中一點點流失。我真的覺得,我被那樣的傷害切割,留下某部份的自己一直留在那時沒有隨時間前行。

(M聽完我的故事若有所思,像觸動也像不解。然後他說,雖然這樣說和你的故事無關,但是在你畢業的時候,任天堂已經把比卡超在大中華區的譯名統一成皮卡丘,對,就是小時候窮困所以玩盜版遊戲卡帶時看到的譯名。他就是在這些骨節眼上執著的人。我終於理解老一輩為何留在叮噹而非多啦A夢的時代了。)

這件事後又發生了許多事,無數黑的紅的畫面和傷害積存在我底裡面,每次試圖從中總結甚麼都陷入漫長的無眠夜,然後開始,我反復在凌晨杳無人煙的街道遊走,由心裡的躁動驅使,既非散步亦非漫遊地走。來回往返,彷彿要一再召喚當時的記憶和氣息,彷佛那些傷害和逝者,在無人的城巷徘徊而我妄自探尋捕捉。

街上的商戶都拉上了鐵閘,這座不夜之城平日最繁忙的街道只有寥落的路人,在慘黃色街燈映照下通通無所遁形。眼下,戴著口罩、身穿休閒服裝的路人的目光、店門前閃著紅燈的攝像鏡頭、樓上窗戶透著光的百葉簾都像與我為敵,我無處安身。嚴夏的城市是座熱島,那些躲在各自房間的冷漠,流過每一台空調機組換轉成熱風,在街上揮之不去。

而我總是回到夾公仔店前。與死寂城市毫不相配的,光鮮奢靡絢爛的玻璃櫥窗讓我看迷了眼。在那裡有一台全是熊公仔的機台(上文提過的所有款式都在裡面),在正面的玻璃窗上,以馬克筆畫上了「香港人,加油」的塗鴉字樣,和台主的聯絡電話。每趟失眠的路途,我把口袋裡的鈔票兌成代幣投進機台,左手操控搖桿,右手待準機會按下按鈕,機關啟動,鐵爪落下,感應器偵測到公仔的觸感,指令鐵爪合上,然後升起,由輪軸驅使回到原點,直到代幣用盡。有時,提著熊公仔回家路上,心頭仍是茫然。

我是在那時認識M的。

有一晚,我回到那台熊仔機台,正好碰到他打開了玻璃門的鎖,整理補充裡面的貨品。他見我一直死盯著他,便跟我聊起來。我乘機投訴,鐵爪的力度太弱,根本抓不緊東西。為表清白,他投進代幣,把爪移到公仔上方時快速晃動搖桿,當鐵爪仍在擺動時落下,從左側斜抓住公仔,然後一拉,公仔順勢撞到掉落口的邊緣,再反彈進洞口。他從活門拿起公仔拋給我,一連串動作利落得像熟練的工匠。

之後我們斷斷續續打過幾次照面,有時是他約我出來,有時是我剛巧遇見他在店裡。我們習慣在附近便利店買兩罐啤酒喝著聊,話題從不離開夾公仔機,所以對彼此一無所知。除了他示範過的甩爪技巧外,他還教我許多東西,包括機台的選擇和目測鐵爪動過手腳的方法等。且不說普遍的Namco機種,近年有些國產機台,不單可以調較抓力,更可以設定中奬機率,由電腦相應地控制鐵爪的電流。比起這些,M只鍾愛純粹依靠玩家技巧的機台。

我一直想知道是甚麼驅使他對夾公仔機的執著。我問他,為甚麼只放熊公仔在裡面。他說是因為剛好喜歡熊公仔。

你呢,M反問時我默默地搖搖頭。

我覺得好厭倦。




二零二零年頭,新品種的病毒席捲全世界。在防疫措拖下,政府限制食肆晚市營業並強制娛樂場所關閉,M的夾公仔店也在其中。自此,我和M再沒有聯絡。

雯從外國短暫回來,進行十四天隔離的那家酒店正好在夾公仔店十分鐘路程。我從對面行人道往上張望燈亮起的房間,由地面數到十五樓,想著要是叫喚對方的話,隔著窗戶的那邊能不能聽見。不知過了多久,房間沒有任何動靜。若是把臉貼近玻璃窗,你會忘了我們之間的藩籬。如那些被囚的公仔般,這些年頭我們都渴望別人拯救。

街上陷入更深的沉寂,連以前經營至深宵的酒吧、遊戲機中心此刻都閉上了門。愈是黑的道路,待眼睛適應了後,還是要憑微弱的光線前行。

我步行到夾公仔店前。燈熄滅的店面看起來非常陌生,大門的捲閘已落下,但是從玻璃櫥窗可以看到裡面的機台。那些公仔在暗處如同一個個剪影,看不清表情也不知有沒有淚。消防系統的訊號燈和逃生出口燈閃動,為不在場的他們指示出口。

不是所有人的出口都在城市的關口和邊境。很多人拼命地往內裡挖掘,重覆又重覆像那些夾公仔的人那樣,只是因為他們相信這一切都有盡頭,而出口就在那邊。

突然有一晚收到M久違的來電約我見面。他戴著黑色口罩,提著百貨公司大紙袋的模樣像要進行甚麼勾當。他把紙袋遞給我看,裡面有幾隻熊公仔,我一看就認出其中的款式是那時在夾公仔機內。彼此面面相覷,我指向紙袋,再指向自己。不然怎樣,你就當是幫忙清貨,這些都是正貨,放到網上賣還是價值不少,他說。

我們到便利店買了特價的罐裝啤酒,在某家關上門的店前的石階坐下。對面的夾公仔店門前圍封了木板,不知道之後它會是甚麼。

M大口啜飲啤酒,深深嘆了口氣。我要收手了,M的語氣像在說一件與自己無關的事。

我正想說有點找到夾公仔的樂趣了,我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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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偉森

香港中文大學建築碩士,從事建築設計,偶爾書寫我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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