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藝不需要正確,只要發瘋——《周處除三害》影評

影評 | by  Sir. 春風燒 | 2024-03-14

「兩個月前,九哥到洪爺的賭場贏了八百多萬,洪爺不認賬,九哥一怒之下叫桂林仔去收債,結果桂林仔拿著手榴彈,到那邊拿了八百萬之後,炸爆整個賭場,幹掉洪爺……但是槍打出頭鳥,鐵頭哥下了追殺令之後,看來桂林仔是凶多吉少了。」金毛參加洪爺追悼會時,對身旁一個陌生人說。此時,鐵頭哥來了,大夥兒簇擁上前向鐵頭哥問好,這個陌生人對金毛說:「我叫陳桂林,我有名有姓,以後不要再叫我桂林仔。」說罷連開數槍,擊斃鐵頭哥,接著與CID警員陳灰追逐、肉搏又利器刺盲其眼,然後搶了警槍,展開周處替天行道之旅。


由於中國大陸沒有電影分級制度,看戲想當然耳被認定是閤家歡活動,於是有家長帶小孩入戲院看《周處除三害》,家長事前做了半桶水的功課,得知片名語出《世說新語》,以為看一齣文化教育片,幫孩子補習文言文,結果一出戲院便忍不住吐槽暴力畫面教壞細路。由此筆者不禁想起曾在戲院看《男兒當入樽》(Slam Dunk)時,鄰座的一個媽媽就在片尾詢問身邊孩子:「你學到了什麼?考試未到最後一秒要怎樣?不應該急著交卷對吧?」看,這就對了,東亞觀眾要這樣看東亞電影才叫圓滿,不能成為育兒工具的電影不是好電影,不信你找個印度家長來問問。


當讀書看戲聽歌都變成親子娛樂項目,成年人的文化娛樂空間不斷收窄,俯身諂媚青少年的文化風氣日盛,迪士尼式的、荷里活式的政治正確價值取向逐漸佔據主流,悶到嘔電;而《周處除三害》就跳出了某種corny的政治正確,是一股清流,作為犯罪片卻又拍出了公路電影自由奔放的感覺,連情節上也很公路片的套路,也即主角在一段毫無意義的旅途上自我放逐、不斷成長,結局時選擇了死亡。雖然大反派陳桂林最後還是被捕歸案、接受正義棒槌制裁,但卻不是恢恢天網多有能耐的緣故,恰恰相反,戲中的正義警察無不是酒囊飯袋,體力與智力雙雙欠奉,要追追不上,要打打不贏,通緝犯到派出所向警察自報姓名也未被認出,主角伏法全靠關聖帝君的九次聖杯指引他去自首;而電影英文名The Pig, the Snake, and the Pigeon中的「pig」其中一個義項就是「對警察蔑稱」——嘲諷真是拉滿了。


除了嘲諷體制所壟斷代言的「公義」之外,電影還嘲諷了某種假模假式和扭曲不堪的美和善。揭橥父權和「類宗教組織」的禁錮、腦控、規訓與偽善的題材,由儒家文化圈來拍攝總是令人覺得特別對味,沒辦法,畢竟是血脈壓制,橘生淮南則為橘,就是特產儒表法裡的偽君子,西方人恨不來的。


二號通緝犯香港仔的故事講原生家庭和個人感情對個體的約束和禁錮。這種個體被血緣捆綁、愛被家庭捆綁的場景,東方人並不陌生。香港仔曾救過程小美的母親,給她自由,於是母親死心塌地追隨香港仔,後來還幫香港仔頂下了販毒罪入獄報恩,這個禽獸繼父卻侵犯了程小美。程小美出於對監禁母親的愛和對繼父的恐懼,一直沒有離開;直到陳桂林把香港仔殺掉,她才開始決定擁抱自由。值得留意的是,程小美是在身邊沒有任何親人的時候,才求得自由,可見文化傳統的成建制的綁架是多麼可怕。


最後能覺醒需要自由的還未算最可怕,更可怕的是自欺欺人、寧死也拒絕自由的人。頭號通緝犯林祿和多年來躲過警方追捕,創辦「新心靈舍」,以斷捨離的名義欺騙信徒捐出全副身家,謀財害命。世上以「新」為名的大騙局可不少——基本上是赫胥黎《美麗新世界》的所諷刺的,大概被人當做說明書來執行了——「美」、「新」、「善」通常是一個package,打包銷售,其本質往往是既醜且舊又惡。


林祿和的腦控技術不算多新鮮、多高明,無非就是:

  1. 創建他自己的一套思想理論體系,並寫成書;

  2. 開大會讓人學習他的理論,上交大腦,放棄思考;

  3. 開口閉口是仁義道德、愛、為了你好;

  4. 給你製造苦難,然後告訴你那是你個人咎由自取;

  5. 推銷解除苦難的方案——拋棄物慾,把所有家當交給他燒掉(其實沒燒而是快遞到他家了)。

  6. 信徒們都尊敬他,稱呼他「尊者」,製造正面輿論;

  7. 沒人質疑時整個空間充滿了愛,誰質疑即被信徒圍成一圈打罵。


高端的食材往往只需要最樸素的烹飪方式,莊嚴、高尚、優雅和恐懼足以炮製一場完美騙局。而攪局的陳桂林當眾拆穿尊者真面目,各人被迫突然面對真相、自由和死亡時不同的眾生相,則構成了本片最值得咀嚼和回味的畫面。


一名母親為了醫治孩子捐出家當,參加入會儀式,而陳桂林把她的家當從尊者的地下室找出來,衝進禮堂當面還給她並連聲喊她趕緊走時,這名母親信仰突然崩塌,在離開和留下之間選擇了留下,隨即自殺,這與程小美搶答「離開」形成了對比。拿這個母親和程小美作範例,電影開始強化「要麼逃跑去生、要麼留下即死」的概念。


陳桂林被活埋後逃出,帶槍重返禮堂。林祿和面對死亡,對陳桂林說:「一場天災、一次地震,就死多少無辜的人,你恨過天嗎?恨過地嗎?我們不過多殺幾個人,那又怎麼樣呢?」他確實被一口一個「尊者」地叫習慣了,傲慢到要扮演上帝了。聽完bullshit,陳桂林把他殺掉了。隨後,陳桂林宣佈生死規則:禮堂裡的信徒在一分鐘時間內離開,否則逐個擊斃。在場的人聽罷,反應各不相同,未入會的人馬上逃跑,有的則在倒數最後幾秒逃跑;一分鐘結束,屠殺開始,由於卡子彈而倖存的信徒,陳桂林再次給出逃走的offer,有的人被槍下的瀕死體驗嚇怕而選擇走,也有的人則堅持不走,為了連「尊者」都不信的、一文不值的信仰獻身——筆者明白了,這種心靈就叫「新心靈」。


在高呼「理性」和「情緒穩定」之今日,陳桂林的情緒肯定不及「新心靈舍」的舍友們穩定,也不及守護程序正義的警察陳灰的「理性」,但是人類的廉價情緒,難道應該不分場合、不計條件地穩定嗎?目前遵從的「理性」有沒有不理性之處,而理性的解釋權現在又握在誰手中?每個個體主動或被動讓渡出去的權力,大部分被代表了真的公意還是假的公意?無論如何,陳桂林帶著觀眾在文藝上發了一次瘋,讓手無寸鐵的「厭蠢症患者」們爽翻了。至於現實中,還是先別奢求除害,不互害就已經很不錯了。因此,陳桂林是要死的,否則網絡各路正能量使者又怎麼能放過喜愛陳桂林的觀眾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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