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媽有咗第二個》——選擇的困頓

彭秀慧自編、自導、監製的電影《阿媽有咗第二個》，寫兩代家庭事，也是現代人對自身、事業與家庭選擇的寫照。毛舜筠飾演的余美鳳，要在挽救失敗的婚姻和重操故業中選擇; 姜濤飾演的方晴在遙遠的夢想和甘於平凡的生活中期待愛，柳應廷飾演的盧子軒則在夢想與現實間同樣期待愛，最後才發現愛一直在身邊。無論是選擇或被選擇，他們都在譜寫現代人的困頓悲歌。

曾有影評人花不少筆墨在余美鳳起首的zoom out和jump cut等技巧上，其實女性的細膩不止於鏡頭的運用和捕捉，呈現的還有對人與物舉手投足間的戲文。從美鳳家中一眾歌手的照片和獎杯的運鏡到她的閒坐，再跳接到從前提攜過的後輩，今已成金牌經理人低聲下氣以求復出，枕邊人間的單字對話，表達出她一直在家庭和事業裡飄流。重拾往昔的輝煌並非為了補償今日的年華老去，更恰當的說法是想掩蓋那早已形同陌路的愛人選擇。對女強人來說，修補婚姻的裂痕就是把時間悉數填滿，故當她遇到方晴後，便打算以栽培他成偶像為目標。在一切算無遺策中，卻發現在沒計上摯愛兒子同樣面對人生的抉擇。

作為歌手的柳應廷，要挑戰比實際年齡少很多的學生角色，在演繹上比姜濤面對更多挑戰。盧子軒是個內歛的名校資優生，跟父母不多表達，只會在熟悉的同學間流露真我。沒有姜濤度身訂造的歌曲作為故事情節的推演，他仍恰如其分地做好角色。在描繪美鳳對方晴造星的起步歌曲〈一號種籽〉中，子軒才是美鳳心中的一號種籽。在父母、師生、同學中都是品學兼優，又是學界話劇的冠軍導演，如何不會成為眾人眼中的一號種籽? 在名譽的背後卻從來不敢在母親面前提及興趣與夢想，那個因夢想達成的笑容，只許在虛構的戲劇謝幕下支取。他習慣作父母不用操心的乖孩子，但溫室的花朵面對父母的離異，出軌的父親動搖他簡單幸福的家庭信念，父親從此在家庭中缺席。他責問美鳳為何要他選擇，詰問為何無權力選擇來到人間， 片中唯一 柳應廷的歌正是呼喊出這份不想思考和選擇的無奈:

Stop me thinking.

曲名〈Jonathan’s Soliloquy〉語帶相關。Jonathan’s是盧子軒的英文名，Soliloquy原指戲劇中的獨白，這位眾人眼中的一號種籽就在人生的突然轉變中不斷唸白，他漸漸發現原來不曾參與過家庭關係中的選擇，那怕他在學校是永遠的第一名，遇到人生的難解的困頓，他跟一眾年青人一樣，會迷失，會嫉妒，會想stop thinking。

方晴所呈現的形象相對子軒是多面的。既有年青人理想的投現，又有現代單親家庭的孤獨。母親的離去使他特別期待母愛。求不得的缺陷化成對父親的怨懟，歌唱的天賦埋沒在斑駁的日常。彭秀慧故意安排方晴跟美鳳在音樂中心相遇，這是香港為怪獸家長而設的「升學技能培訓中心」。從方晴工作的場域(茶餐廳)到操練應付考試的地方，彭導也安排一位愛跳舞的胖小孩在他們身邊出現。家長一邊扯著胖兒子的耳朵迫他報名學琴，一邊又讓方晴教他表演跳舞，小胖跟過去大胖的姜濤重疊。這顆等待雕琢的寶石吸引著美鳳，從她工作場域轉到家中，她刻意安排方晴唱卡拉ok (導演也不忘叫盧子軒說「我不懂唱歌的揶揄對白)，由此看到她未來的另一號種籽。

方晴孤獨的心開始被打開，〈孤獨病〉是他埋藏已久渴望母愛的獨白，也因著他的天賦而日漸為人所認識。即使這條造星之途被批評來得太順，重點是他渴求得到美鳳的母愛。

天氣好 仍睡不好

恩寵讚美 沒有令我很自豪

然後我不見人 不理人

瞞住我這刻感覺很糟

在成為偶像之前，他逐漸成為美鳳與子軒母子相處間的取捨。

很想問為何難過 很想呼救 情緒極度無助

是孤獨還是失望還是 被世界折磨

假使我仍未夠好 你不要唾棄我好麽

現實中看似許多的選擇，卻非局內人中所想要的選擇。美鳳想要的是健全的家庭，子軒想要的是不變的平凡，方晴想要母愛的陪伴，他們都面對選擇的困頓，卻又在造星事業與家庭角力，三人都嘗試合理化自己的選擇，如馬庫色(Herbett Marcuse)在《單向度的人》(One Dimensional Man)中所論: 「現實就是合理，已確定的制度不管如何終不負人們所望，人在其中漸漸失去了自由，失去了內在的反抗性、否定性和創造性，成為工業文明的奴隸，卻又自感幸福的單向度的人。」子軒選擇被動面對，方晴努力走出社會灌輸的現實合理性，卻又困在傳統家庭下的不合理期待。

電影既然帶出造星的希望，自然要為家庭的衝突矛盾劃下句號。導演不要帶給觀眾突兀的燒烤大團圓，而是嘗試在現代家庭所面對的困頓中提出一些歌舞劇式的簡單出路。對方晴來說，〈風雨不改〉標誌著要學會放手——放開對母愛的期待，重新理解和接受生父的愛和同樣的期待。

要放手了 那就藏在我心內

讓愛 未至於轉眼被茫茫人海掩蓋

徬徨的想回來 仍然懂得回來

困於漆黑 你是明目的光彩

回應生者的思念，饒恕和接受是年青人生命性情真正的成長。〈風雨不改〉借日出的更替寫父母至親不變更的愛，看似老生常談，彭秀慧提醒我們只是習慣而已。

你總給我 照料陪伴與忍耐但這後台 為了甚麼 習慣等待

子軒正是太習慣被美鳳照料，反倒在成長中被迫抉擇時責怪美鳳，甚至錯誤認為方晴是破壞他的和諧家庭元兇。因此，當美鳳放下到韓國見證方晴成為明日國際巨星的機會，反願意花一天時間陪伴子軒，看他的作品，他們才明白，人不是要窮一生去追求夢想理想名利權力，而是肯花一天去做好一件事。〈今天只做一件事〉記下多樣值得花一天做的事: 「改變一切習慣」才會有向前的勇氣、 「支配一切時間」是重新審視身邊人的愛與關係、 「思索一切道理」提醒要想才會明白合適自己的路。最後彭秀慧所設定的團圓仍離不了愛：

因此花一天 感覺一切是愛

因此花一天 跟你一切是愛

從感覺到體會，再向愛的人靠近，才發現我們根本就不是單向度的人。古巨基跟姜濤合唱的〈愛回家〉正是確認這種「活著有你多好，一切渺小都變寶」的幸福。縱使想深一層，父親或母親依然缺席，孤獨感依然在某個夜瀾人靜的晚上襲來，但只要在回家的路上，有一碗暖湯，有人祈求我歸家，或許比成為偶像來得幸福。